作者: 來源: 牡丹晚報 發表時間: 2025-08-15 10:20
□平書憲
晨光初綻時,我常對著窗臺上的綠蘿發呆,這株曾被誤澆濃鹽水的植物,干癟的莖稈間竟迸出新綠,葉片上的露珠折射著微光,像極了深冬凌晨環衛工人掃雪時,睫毛上凝結的霜花在路燈下閃爍的碎鉆。那些被生活碾軋過的褶皺里,總藏著向上的力量——就像此刻指尖觸到的葉片柔軟,輕輕一掐便能擠出一縷屬于生命的光塵。那是時光寫給跋涉者的情書,在困境里綻放著不為人知的璀璨。
巷口那棵老槐樹是時光的刻度盤,春日新芽丈量風的溫度,盛夏傘蓋為行人遮擋烈日,深秋金葉鋪就孩童的歸途。我見過拾荒老人在樹下打盹,竹筐空瓶隨鼾聲輕晃;見過少女倚樹背誦單詞,睫毛在陽光里投下蝶翼般的影子。最難忘那個黃昏,坐輪椅的老人被推到樹下,顫抖著接住一片落葉輕嗅,嘴角揚起孩童般的笑意——老槐樹的樹蔭溫柔籠罩著他,像在擁抱一個歷經滄桑卻仍熱愛生命的靈魂。
菜市場的早市是流動的煙火劇場。賣魚的秋河大叔將活魚放進藍盆,水珠濺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像撒了把碎鉆。我曾見他小心翼翼地把受傷小魚放進水桶,一旁有人嘲諷他傻,秋河大叔只是憨笑道:“這魚嘴還在動呢!”一旁賣青菜的胖嬸用稻草捆扎著香蔥,指尖翻動如編織春意。她攤位前的三輪車上坐著患腦癱的女兒,每次捆完蔥,胖嬸就會親親女兒的額頭,母女倆相視而笑的模樣,為晨光增添了暖意。
深夜小區門口的便利店是孤獨的避風港。暴雨夜,我躲雨時看見渾身濕透的外賣小哥坐在角落吃泡面,他手機里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滿分試卷笑。小哥忽然抹臉,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。店員海琴默默地遞上一條干毛巾,外賣小哥愣神后憨厚一笑。此時,窗外電閃雷鳴,店內燈光卻溫柔如繭,為每個被生活淋濕的靈魂織就片刻溫暖的繭房。
千佛山醫院住院部的走廊像被按下了慢放鍵。剛做完化療的女孩婉兮(化名)撫摸脫發的頭皮,戴上粉色假發,發間別著剛從花園摘下的月季;陪護的年輕人凌晨三點靠墻假寐,手指仍攥著監護儀按鈕。讓人最動容的是患白血病的男孩小赫,每天在病房窗上畫星星,說要送給同病房的姐姐。那天清晨,小赫虛弱地趴著畫最后一顆星星,陽光穿過指尖在他蒼白的臉上織出金色的網。小赫轉過頭笑著對婉兮說:“姐姐,星星會亮起來的!”
臺風“格美”過境的那天夜晚,濟南火車站一對老年旅客的身影引人注目。老爺爺用塑料布裹住老伴的輪椅,冒雨買熱飲歸來,渾身滴水卻從懷里掏出溫熱的豆漿。雨水在腳邊匯成水洼,倒映著昏黃燈光。老奶奶顫抖著接過豆漿,輕輕為老伴擦去臉上的雨水,兩人低語的模樣,讓狂風暴雨都成了背景音樂。原來活著的真諦不是對抗苦難,而是在苦難中握緊彼此的手,為一杯熱豆漿心生暖意。
大明湖畔垂柳搖曳,濟南府學文廟的碑刻靜立千年。春日隨采風隊伍踏入,陽光透過古柏斑駁落在石碑上,導游對著明代碑刻侃侃而談:“刻字者多為普通匠人,卻將文化虔誠注入石間。”風過廊柱,銅鈴清響。石碑上的刻痕里,藏著文人的墨、匠人的汗,更藏著無數普通人對美好的向往。恍惚看見百年前的晨光中,有人攥著賣柴換來的銅錢,有人捧著織錦掙得的碎銀,小心翼翼投入箱中——他們或許目不識丁,卻以最樸素的方式,為心中的文明獻上溫熱的心意。
哲學家在書齋構建意義的高樓,而生活在底層的人們正用最樸素的方式詮釋活著的重量:賣早餐的阿姨凌晨四點揉面,蒸汽模糊臉龐卻清晰了女兒的大學夢;快遞小哥暴雨中摔破膝蓋,先檢查包裹是否受潮;山村教師在漏風教室板書,粉筆灰落肩卻點亮孩子眼中的星辰。這些帶著汗味與煙火氣的日常,比任何理論都更接近生命的本質——活著是為了愛與被愛,為了在平凡里遇見心動的瞬間。
暮色中,我再次望向那株綠蘿,新生的葉片向上舒展,仿佛要擁抱即將降臨的月光。原來生命無需預設意義,它本身就是意義的容器。此刻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,窗外蟲鳴的起伏,遠處母親喚孩子的聲音,都在編織活著的證據。那些曾被視為微不足道的日常,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奇跡:能呼吸清晨的空氣,觸摸愛人的掌心,在黃昏街頭看夕陽拉長影子——答案早已藏在每個認真活著的瞬間,如星子藏于夜空,鹽藏于大海,春藏于冰河裂縫。
活著即是生命最動人的意義,當我們能在一杯茶里嘗盡四季,在一朵花上看見宇宙,在陌生人的微笑中感受人間溫度,便已讀懂活著的真諦。疼痛與歡喜,失去與擁有,平凡與偉大,共同勾勒生命的輪廓。就像那株綠蘿即便曾被傷害,仍選擇在陽光下舒展葉片——因為活著,本身就是對世界最溫柔的回應。